不知在車上打盹了多久,當我睜開眼時,天色已有些暗了。
在夕暮下,窗外的景色既熟悉又陌生││
這是我的故鄉。
幾盞燈火綴在沉黑的山影下,除了車燈照著的柏油路和一閃即過的路標,道路周遭都是一成不變的槭樹,隨著落山風發出颼颼的聲音。
車子的引擎悶哼,就快到老家了。
離家十多年,我的記憶早已模糊;下了車,在路上找著還能認得的一切││以前常去的雜貨店還在,招牌舊了,牆壁老了;轉個彎,看見巷口那棵老樹的枝壓得更低了;村子看來沒變、又或者已經變得讓我只能認得建築物,卻喚不回忘卻的記憶。我回到十多年前的老家,按了按門鈴。
「妳回來了。」
「我回來了。」
父親幫我拎起行李,他的腳步顯得更沉了許多。
過去幾年,其實我一直很想回來看看父親,但是心裡的不滿仍佔著我的思緒。因為父親當年無故離家讓母親病倒,我就在母親的床前,什麼也不能做,看著她意識漸漸模糊、呼吸漸漸衰弱。
而或許當年我選擇離開故鄉、這小村子,也許只是報復父親。
十多年來,父親一直想和我聯絡上,但我的逃避,最終還是斷了音訊,直到多年後的這陣子,村子因為政府的計畫要遷移,我才又回到了這個家。
「對不起……」
父親提著行李走到樓梯的一半,便不禁半跪著,掩面哭泣。
……
入睡前,父親替我斟了杯熱牛奶。
就像小時候一樣,父親沒忘記。
他替我拉上被子。
「晚上,你會聽到一些聲音,」他說:「注意千萬別往窗外樓下看。」
我似懂非懂。
睡慣了彈簧床,頭一次睡這硬木板還真不習慣,又或者在車上睡得多,回到家第一晚,我失眠了。看著床頭擺的時鐘,看著秒針一格一格地轉動,看著窗子玻璃上映著的樹影。
忽然,我聽見了。
外頭有些嘈雜的聲音,仔細聽,像是在開喜宴似的,有男有女,有老有幼;像是很隆重盛大的晚宴,但不知怎的,即便聽似喧鬧,卻完全不覺得有任何愉快的氣氛。
「這麼晚了,怎還會在外面辦喜宴?」我暗忖。
我拿棉被蒙著頭,我沒忘記父親說的。
被單似乎沒什麼用,而且我聽見了││以前很愛找我一起玩打陀螺兒的鄰居阿良,他那破鑼嗓子我一輩子也忘不了,但……他不是早就過世了麼?我不會認錯,那「嘿呀」的聲音正是他甩出陀螺時的個人習慣。
我實在好奇,很想知道外頭到底是什麼樣的情形,但我沒有這麼做。
翌日一早,我問起父親這事。
「妳聽到了麼?那是……」
「是過世的人對不?我聽見阿良的聲音……」
「那是要送他們前往陰間的最後一餐。當那些遊魂在人間渡過本該擁有的陽壽的生命,就要出發到陰間去……」
我怔了怔,這是怎麼發生的?父親怎麼知道?
而為什麼那喜宴又會如此清楚,好似真的就在我們家樓下、老街上。
「我們快搬走了,也許『他們』也知道。」
我一陣毛,當晚更是早早蒙著棉被,打算能提早就寢,就提早。
……
「婉君,對不起!婉君!我對不起妳!」
我被父親的聲音給吵醒,他喊著「婉君」,我母親的名字。
我聽見窗外,回憶中母親的聲音……
頓時腦子裡滿滿都是回憶,但回憶終究是過去,我知道,母親要離開人間了。
「婉君!對不起!」我聽著父親的聲音整夜。
父親死在老街上,平躺著。
那晚我沒聽見他的聲音出現在宴會上,也許是和母親一起向陰間去了。
我哭了好久││我真正成為孤單的一個人了。
父親當年離家究竟是為了什麼原因,我這輩子大概無從知道。
而舊村拆除後,我再也沒聽過這樣的宴會聲音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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