「寶,我想回老家。」爸生前說的話,一直到現在我才真正明白。
爸是在一個多月之前過世的。
由於我和老公兩人事業的關係只能常駐美國,但打從爸中風之後,照料的工作就顯得困難得多;除了經常地當空中飛人在台美兩地奔波,見爸的身子狀況每下愈況,決定將他接來美國,方便就近照顧他老人家。
事實上,從媽媽死去之後,爸就經常待在家裡。
那數十年的老家。
一些爸昔日的老友,搬家的搬家,移民的移民,而更大部份的則是西歸了。像我小時相當敬愛的王伯伯,我總記得他每次都會送我些小糖果貼紙,一直到我上了
大學、拿了碩士,他也都笑盈盈地拿了紅包給我當賀禮。王伯伯也是在前一年過世,爸最要好的朋友走了之後,在台灣也沒有什麼親朋好友了。
「寶,」爸總叫我小名:「我還是留在台灣吧!」
「爸,我跟阿德在美國放不下心。」
那天在機場,爸若有所思地望著遠處,似乎想從空氣中找尋老家的一絲絲熟悉。
然而爸還是跟著我們到了美國了。
所幸,我們在美國的鄰居倒也有不少華人,斜對面的李老先生,柏克萊退休教授,平時總找爸下相棋、聊往事,這也讓爸比較不因為到了異地而無趣。雖然偶會見到爸拿著媽的照片沉思,有時也會對我們說,他想回台灣老家。
我們總以為,老爸只是想念媽。
但事實比我們想得要嚴重得多──那晚,老爸躡躡孥孥地走到書房前叫我時,我正忙著年末盤點,他講著要回台灣,我也只有不置可否地喏一聲敷衍。
「寶,我真的一定要回台灣。」
「好吧,我們年假的時候再回台灣過春節。」
「來不及!」爸忽然沉聲一吼。
我被爸這樣的激動反應給嚇著了,但爸沒再多說話,逕自回房間了。
而那晚之後,爸就再也沒醒來;在醫院又捱了幾天,爸終於還是斷氣了。
我不禁痛哭,想著若不是因為我,若是拿個假,就算帶爸回去一趟也行;若是那晚我不敷衍爸,他不那麼生氣,也就不會......
老公安慰我,他說生死有命,但我仍然自責。
喪禮簡單而隆重,就葬在附近山丘上的公墓,可以望見我們居住的大半個城市。
我在墓碑上吻了一下,放上爸生前很愛吃的紅豆小羊羹。
......
年關將近,本來我與老公沒打算回台灣過節了。
而就在一天的晚上,家裡電話響了。
電話裡說的事我們聽得並不是很清楚,但對方所說的事,卻讓我與老公不得不飛回台灣,回到老家──那電話是里長打的,老里長的兒子,對爸算是相當敬重,我們到美國時,也曾麻煩他幫忙看看老家空屋,稍作注意。
一見到里長,他同我們來到老家。
見他倒抽一口氣,我上前,打開門鎖,走了進去。
讓我詫異的是,客廳像是被打掃過一般,幾乎是一塵不染,連桌燈的基座也仔細地將容易積灰的縫給清得乾淨。我望向老公,又望向里長,想起他電話中所說的──
就在幾天前,老家的晚上竟開了燈。
里長以為房子被竊賊闖入,找了警察,按了電鈴之後,來應門的人,竟是爸爸!
接連幾天晚上如此,里長擔心他老人家身體,捎了電話來問。
在我與老公的堅持下,將老爸的墳給重新挖開,發現爸爸不在棺材中了。
這也是為什麼我們回台灣的原因。
回到台灣,回到老家。
回到爸一直很想念的老家。
我身子的冷冽隨即被思念給取代,我走到爸的房門前。
「爸。」就像以前一樣,我敲了三聲門,
門的裡面沒回應。
我深吁口氣,緩緩將門打開,淚水已經爬滿我的臉。
「爸,你回來了......爸,我回來了......」
爸躺在裡面,那老家的床上。
爸的手平放在胸前,手中握著的是母親的照片。
爸的表情,安穩而端莊。